宋以文治国,有别于唐长河落日、沙场点兵的昂扬气魄而崇雅尚格,两宋文人士大夫生活最为雅致,抚琴、调香、挂画、插花、烹茶、听风、观瀑、饮酒、弈棋、采菊……营造种种玄思风雅的日常生活情趣。
宋徽宗文会图“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杜耒《寒夜》)寒夜中烹饮,有梅花和月色相伴,编织成一幅幽雅的夜景图。“石径萦回入翠林,廿年故步喜重寻。千山直上云扉启,万木阴中古殿深。泉水泓澄风拂拂,洞门幽杳昼沈沈。调琴瀹茗清无限,倦客忘归到夕阴。”(楼鈅《游惠山》)石径萦回、白云悠悠、万木翠阴、清风拂面,调琴瀹茗,如此惬意之情景,连“倦客”都忘归。
茶是士人雅致生活情趣的载体。
刘松年斗茶图唐代煎煮,宋代冲点,明代瀹泡,明代以后,瀹泡散茶成为中国饮茶的主导方式。宋代点茶的浪漫主义是最为讲求境界的茶道,只是时代断层造成了文化裂变,当今的中国宋代点茶技艺的方法与礼仪规范已不再为人所熟知。
日本反而承传了唐宋古礼并发展完善,中国宋代点茶被日本僧人带回国,将禅学融入茶事,在15世纪演化成“和静清寂的茶道,晋升成一门生命美学,“试图在庸碌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淬炼出精纯完美。
以致日本明治时期著名的美术家冈仓天心在其《茶之书》(写于年)中说:“对晚近的中国人来说,喝茶不过是喝个味道,与任何特定的人生理念并无关连。国家长久以来的苦难,已经夺走了他们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
二.
“崖山之后无中华”,礼俗有失,但“探索生命意义的热情”有增无减。
明太祖朱元璋幼年悲惨,少年流落,青年在战乱中求生,中年在夹缝中称霸,苦中之苦淬炼的不仅仅是洪武大帝的能力和心智,也造成了他冷酷、严苛、雄猜的性格。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生存的艰辛,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命运是极其的微妙,一朝称雄就绝对不允许任何威胁的存在。
是故,有明一代自建国起长时间保持着政治方面的专制高压态势,广大士人不能通过正常的途径和渠道来表达自己的建议、意见、政治抱负与理想。统治中国几千年的儒家修齐治平已经无计可施,士人纷纷从道家的无为而治中寻找精神寄托。
仇英松亭试泉图老子曰“涤除玄鉴”,庄子曰“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精神上的超越,必须要先对心灵作“清淤”工作,只有对心灵进行彻底洗清,人们的心灵才有可能接受万物之美,才能对这个世界空无的本性相互容纳。换而言之,如果你想要“观道”,就要先“澄怀”。只有“澄怀”,才能“味象”。
明士人愈加注重对心灵的观照,品茗正是“清心澄怀”的方式。茶作为修身养性的行为和道家所倡导的清虚灵静的意境相切合,士人纷纷从茶中寻找丢失已久的精神世界,也就间接回归了茶自古以来质朴典雅的独特气韵。
三.
元末农民起义的烈焰燃遍江南各地,张士诚起兵泰州,于高邮称王建立大周政权,后定都苏州,割据一方。在他统治苏州的十一年时间里,一直实施“轻徭薄赋”的政策,最大限度地减轻百姓的负担,这让苏州百姓感激不尽。
朱元璋在基本上平定了元朝之后,又将目光瞄向了各地的割据势力,和张士诚展开了不可避免的生死之战。原以为大军压境就可拔城攻寨,不料在攻打苏州城时,却遭遇到了苏州全城军民的一致抵抗。“张士诚为政宽简,吴人爱之,有肖其象而祀之者。城困三日,民皆为王死守,无叛志。”(《吴王张士诚传》)
朱洪武立国后,对江南尤其是苏、松二府施以惩罚性重赋以泄当年攻城苏州人民死守之愤,“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赋,惟苏、松、嘉、湖,怒其为张士诚守,乃籍诸豪族及富民田以为官田,按私租簿为税额。”(《明史·食货志二》)
不管是有小说家者言嫌疑的泄私愤,还是平衡天下经济的国策,朱洪武对苏吴地区从未减免赋税,即便他曾给多地减免赋税。
还有,降低苏州当地的科举名额。釜底抽薪切断了苏州士人的仕进之路。
陈洪绶闲话官事图(局部)
艺术源于人生的苦闷,正是这不幸的时代却成就了明代苏州士人艺术的勃兴,他们从传统的仕途追逐切换到崇尚大自然的山水风韵,寄情于领略山水风光,沉醉于琴棋书画中,在饮茶中找寻自由与自我,在画作中提升自己的情操。
他们创作了相当数量的茶画,整个明代的茶画以他们为主要代表。
他们就是吴门画派,此中又以唐寅与文徵明是最杰出的代表者。
四.
唐伯虎事茗图唐伯虎《事茗图》。唐伯虎用精熟的山水人物画法,描绘了文人学士悠游山水间,夏日相邀品茶的情景。
近处山崖树石,远景群山屏立、云雾弥漫,山下潺潺的流水、山间泉水时隐时现。画面中点缀着几间草堂与茅舍,主人在草堂中倚案静候来客,案上整齐地摆放着茶盏与茶壶,侧屋则有一位侍童在不紧不慢地煽火烹茶。在草堂外的溪桥上,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策杖前来拜访,一位侍童抱琴紧随老者,似为相约抚琴品茗。
唐伯虎事茗图局部画作左边,唐伯虎自作题诗:“日常何所事?茗碗自矜持。料得南窗下,清风满鬓丝。”描述长夏之日,自以饮茶为事,虽有怡情惬意,也带有点点愁思,但更多的却是那种释然、潇洒的情怀。
唐伯虎琴士图唐伯虎《琴士图》。描绘的是一位儒士在深山旷野中弹琴品茗的情景。
画中儒士为唐寅好友、著名古琴家杨季静,他身着象征高士的衣冠,赤足盘坐在水畔,面向江面抚弦弹琴,神态悠闲安详。溪水淙淙,似与琴韵相和,遒劲苍松之下,拂琴茗饮,神思飘逸,处身无人之野的气势,似已融趣于水声琴音之中。身后置书画,前列鼎彝等古物,似乎把风雅文人的书斋搬到了户外。山石双松之间,数位童仆正忙于烹茗煮茶。煮沸的茶汤声与茶人的心声融为一体,似乎可以“听”到自然的呼吸之声。
在此幅画作中,画中主角人物杨季静观者似乎可以想象,清越的琴声将顺着琴士凝望的目光,以及涓涓瀑布流动的方向,在空旷的水面飞跃飘扬。
唐伯虎品茶图唐伯虎《品茶图》。不同于《事茗图》朦胧的意境韵味美,《品茶图》是毫发毕现的清晰之美。
《品茶图》就像一幅特写,画中旷野之中,一松树之下,一位雅士稳坐于下,他的身边放着茶杯,他边品茶边听琴女弹琴。琴女坐姿优美,心无旁骛,弹琴进入佳境。茶童在石后煮茶。画中人物的画面较大,人物表情清晰可见,给人强烈的闲适之感,可以看到明代茶艺思想的特点:融入自然、和谐之气。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文徵明《惠山茶会图》。描绘的是文徵明和蔡羽、汤珍、王守等一众好友游览无锡惠山时的情景。
是年为正德十三年的清明,惠山脚下,茅草屋旁。眼前松针几许,远处青山点点。茶亭中二人坐于井边,一人望于井中,一人目送远方。文徵明则站在桌几旁颂诗为乐,友人则侧耳聆听。古松虬盘,立于天地之间。树下茶童备火煮茶。茶灶上正煮着井中的新水,茶案上排放着各种茶具。
文徵明惠山茶会图局部此画中虽然对肖像的刻画较弱,但是对人物的情致却描绘得栩栩如生,生动传神。文徵明运用传神的技法将人物文雅、闲适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来:与好友身临幽境,品一杯淡淡的清茶,彼此间能够产生心灵相通的共鸣。
文徵明品茶图文徵明《品茶图》。文徵明通过详细的笔触,精准地记录了日常生活中以茶会友的情境。
图内设置了环境幽雅的草堂,苍松高耸,小桥流水的布局也是恰到好处,几榻明净,堂舍轩敞。茅屋中对坐着主客两个人,在清谈品茗,几上摆放着茗碗与茶壶;堂外一人在慢慢地穿过小桥,稳步朝着草堂走过来;茶寮中燃烧着炽热的炉火,一个侍童在努力地煽火煮茶,为后续的茶事做准备。
文徵明品茶图局部画的上方题款介绍了文徵明宴请宾客的经过,“嘉靖辛卯年,山内茶事正盛,时会陆子傅对访,遂汲泉煮而品之,真乃佳话也”而《品茶图》便是在这种机下画成的。
碧山深处绝纤埃,面面轩窗对山开。谷雨乍遇茶事好,鼎汤初沸有朋来。”在吴中的广大碧野青山之地中,游览观光,品茗清谈终日,远离尘世间的纷扰和喧嚣。
文徵明茶具十咏图文徵明《茶具十咏图》。描绘的是嘉靖十三年的谷雨前三天,文徵明因病未出门故自顾自饮茶自评。
图绘青山之下郁树成荫,两间茅屋在藩篱之内,主人趺坐于室内,书、壶伴其左右,另一间屋内侍茶的童子正在煮水。画面构图充盈,横狭而纵高,主题突出,笔法细劲,用墨澹雅,蕴藉着浓郁的文人儒雅气质。
文徵明自题“茶具十咏”五言律诗十首,分别为茶坞、茶人、茶笋、茶籝、茶舍、茶灶、茶焙、茶鼎、茶瓯和煮茶。
文徵明茶具十咏图局部五.
明代士人的性灵生活借助茶展开,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亦实亦虚的生活氛围:烟霞风雪,江山塘岸,花柳苔评,蜂蝶莺燕,茶浆饮酌,骚赋题诗,滋兰种竹,投壶博弈,据谈古器。
晚明名士李日华言:“洁一室,横榻陈几其中,炉香茗瓯,萧然不杂他物,灵之气来集我身。清灵之气集,则世界恶浊之气但独尘凝想,自然有清,亦从此中渐渐消去。”
对茶的虔敬,使明代士人集体患上了精神上的洁癖,亦是他们对“浊世的无声对抗。
文
稿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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