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气横秋的一张拓片
岭南的深秋和初冬,日子最好过,不冷不热,不用开冷气也不用开暖气,开窗睡大觉,空气清新,养老院里肃静,神清梦稳。
近日接二连三梦见山东石可,想想,可能与我白天在电脑上写作,曾用他刻赠的两方美丽的玩砚代替镇纸压参考书;这书里原来夹的书签,又刚好是用他刻赠的与我两本散文集相关的两方大印和印拓印制,或许是这样,不经意石可在我的潜意识里活跃起来,在我睡梦中演了“电影”?
先一个梦境,想来应该是年春天,我有一次出差济南公干,山东文艺出版社安排我住在珍珠泉宾馆。那是一个星期天,向晚时候,有人“笃!笃!笃!”敲门。我开门一看,是石可兄来访,他进门也不坐,约我到他家小聚。
我们出宾馆后门,在暮色苍茫中沿着大明湖岸安步当车。虽然有的住家电灯已经亮起,天还不算黑,我们边走边聊,很快到了他家。
石可兄的远祖出西域维吾尔,到他这一辈,除了长相还有点“遗留”,其他早已经彻底汉化。他先是我国一位颇有名气的木刻家。后是我国一位同样颇有名气的工艺美术家。也是一位学者。中间有一段时间沉默,那是因为、年的所谓“反对反*反社会资产阶右派分子运动”,给他戴上了那顶“帽子”,划归“地、富、反、坏、右”统称的“黑五类”,“文革”自然也饶不了他……
“文革”过后“拨乱反正”,平反寃、假、错案,他洗清多年的冤屈,被安排为中国人民*治协商会议山东省委员会常务委员会委员,美术界选举他为中国美术家协会山东分会副主席,行*上出任山东省工艺美术研究所副所长。他是我国已故大学问家王献唐教授的高足,石可这位多才多艺的学者,当时学术上正研究“艺术考古学”。
我们在他那间小书房里聊个没完没了。小书房书卷气和工艺美术气都十足,地上铺的是用玉米皮编结的带淡雅图案花纹的间色地毯,沙发对面贴墙是一溜书橱,藏书不多,但是极精,书橱上、窗台上、床边大书桌上,摆满古董和文物,窗侧的墙上一处分两行挂着六个挂盘,一处挂着他一张、韩美林-张蜡染的民间粗布花包袱皮,代壁挂……
我在聊天儿间隙欣赏他那些美妙的藏石,沙发背后的墙上,一侧挂着中国画大家刘海粟教授书赠“石可仁弟”的“石敢当”特大字中堂,另一侧挂着琅琊石刻拓片立轴。
石可赠予作者的海底玉“石敢当”摆件
我站近一些仔细辨认,这张老气横秋的拓片,原来是清代著名大收藏家他们山东诸城同乡陈介祺的故物,一角空白处有我国现代大学问家王国维的题识。
从这张琅琊石刻拓片,我想到我国现存最早古石刻之一的那块琅琊石刻原石。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年),这位嬴*大帝巡幸山东,“登琅琊,大乐之,留三月”,“作琅琊台,立石刻,颂秦法,明得意”。秦始皇的儿子秦二世胡亥接他老子的班,也到过琅琊台,学他老爸再立过一块石刻。我知道秦始皇立的那一块石刻早已不知去向,秦二世立的那一块石刻也丢失过,直到年才又找到。我对这位找到它的人充满敬意,一时见到石可家的这张秦二世琅琊石刻拓片,不禁对这人赞颂了一番。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替祖国把失去的美再找回来的人,竟然就是石可!
我很开心,一定让石可给我讲讲找到的过程。他扼要讲述了一遍。那曲折的情节,如实记下来已经是一篇很好的传奇,得留给石可抽空儿自己去写。我在这儿只简单说几句:那时候石可还年轻,有了一张秦二世的琅琊石刻拓片固然欢喜,但是他总还想替国家把原石也找到。这块石刻书法既美,历史文物价值也高,实在可以说是一件国宝。
当时石可正在胶东工作,他心想,琅琊台原址在如今胶南县夏河城东南5公里处,据《水经注·滩水》记载,秦代那一带还是*海边。琅琊台的台基共有3层,每层高3丈,共有9丈之高,无怪乎会是登台可以“俯仰万里,海涛变幻,龙跳虎跃,气象恢宏”……
那么原石会不会已经被帝国主义者盗走?想来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那时候帝国主义者根本不把中华民国的主权当一回事,如果他们已经弄到手,必会炫耀非常地在博物馆里展览出来。既然在国外也不见消息,那就很可能是还留在当地。再说远距离偷运那么大一块石头,也不会神不知*不晓。于是石可开始在胶南一带到处找线索……
也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后来这条线索还真被石可找到了。线索几次中断,他绞尽脑汁又几次接上,那艰难奇妙的过程,交待个大概也得不少篇幅,不去细说。反正是这块秦二世的琅琊石刻原石,后来到底被他找到。他说动人家答应,把敲断成几块,已经砌进一堵墙里的秦二世琅琊石刻原石,又从这堵墙上一块一块扒出来。他无比珍贵地包装好,恳请到一辆肯尽心尽力帮忙运送的马车,这便昼夜不离车地押车运到解放不久的济南,交到山东省博物馆,主持山东省博物馆的是他的老师王献唐教授。
提起这位王献唐教授,不能不顺便提到在山东传为佳话的一件事:经过著名的“济南战役”,解放济南的第二天,当时的中国人民解放*第三野战*司令员陈毅,进城就亲自到处找王献唐教授。找到便立即委以重任。远见卓识又礼贤下士的陈老总,是他重新拨旺了大学问家王献唐教授的生命之火!
这块秦二世琅琊石刻,原石在山东省博物馆陈列展览10年。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十周年,北京在天安门广场上建起了中国历史博物馆,那时候特讲“全国一盘棋”,一份红头文件发下,这就奉调转藏中国历史博物馆陈列展览……离题的话,不多说。
一个五代的石佛头
这引起我的兴趣,我仔细看他屋子里到处可见的文物,发现书橱上摆有一个挺大的石佛头。我走过去看看,开玩笑地问他:
“石兄,这顶石佛首级,总不会是你从哪儿偷着敲来的吧?是什么年代的造像?”
他把石佛头搬到桌子上,让我看个清楚,告诉我说:
“是五代的,五代相当于公元到年。不是我敲来的,是别人送给我的。”
我又问:
“怎么只有头?有一尊完整的石佛就好了。”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
“别提了,本来是一尊完整的石佛。说起它的被斩首,简直就是作孽……”
接下来,他不言不语了一阵子,才给我讲了那可怕的一段故事:
石可没在、年“反右”中被戴上那顶屈辱的“帽子”以前,本来是青岛市文联副主席,兼着在青岛美专执教。这时候市里他们的一位主管首长(石可不说这位首长什么官职,也不露他的名讳),“官邸”是一座原来一位好古资本家的公馆。石可因为一项工作上的事,去这位首长家请示,见这他家客厅里有一尊显然是五代的石佛,真是眼热心馋,恨不能要下来拉回美专去珍藏。没好意思“夺人之爱”。
过些时候,石可再一次到这位首长家请示另一项工作,进屋再看,客厅里那尊石佛不见了。他四处搜寻了一阵子,才在一处窗台上找到那一尊石佛的头。石可走过去拿起来看看,是崭新的断茬!
他惊讶地忙问:
“这是怎么整的?原来不是一尊完整的佛么,怎么只剩下佛头了?”
那位“*治修养”很高的首长,一本正经地教导石可说:
“老石啊,你可别误会,这个石佛是这所资本家公馆里原来就有的,可不是我从哪儿弄来的。我们共产*领导干部住进来,家里还能照样儿摆着个石佛?那像什么样子?屁用没有,又碍事,说不定还会给人家怀疑是这位共产*首长也讲迷信。前几天我让人搬出去敲烂扔海里,谁知道怎么又把个佛头拿回来了,放在窗台上还没拿走,我还没来得及让人赶快扔掉。”
石可赶紧说:
“别扔,别扔,可别扔,这佛头你不要就送给我吧,我是搞美术的,有用。”
那位首长说:
“拿去,拿去,快拿去,免得摆在那里我看到蹩扭。”
石可这时候想起来还发笑,得意地说:
“就这样,我的收藏便多了这个佛头,后来受罪也没扔。”
从这件事让我一时想起,“反右”运动有多少人因为说话不够完整或情绪化,被邪上“反对‘我们就是要外行领导内行’”,被打成“右派分子”!
我对石可说:
“你看这是不是和马克思、恩格斯年轻时候都很欣赏的德国唯物主义大哲学家费尔巴哈说过的这两句话有关系,一句话是:‘我所不知道的表西,是不能使我感动的。’另一句话是:‘知识的界限,也就是求知欲的界限。就像不知道月亮实际上比看到的来得大的人,也就不企求知道它到底有多么大。’”
他大概是“反右”戴过那顶“帽子”,说话说得完到,他说:
“解放之初,急于接收各方面领导工作,中共哪有那么多各方面专家老革命可派?简单、片面‘反对外行领导内行’,未必都是善意。也有的‘外行领导内行’,因为民主,好学,尊重知识分子专家,大事、特别是废立之事,多商量,或不耻下问,也领导得蛮好。就怕片面理解,甚致欲加之罪,那就难说了!”
还议论过什么,我记不得。
多才多艺与多难
其中一个梦境,是我们老两口还没住进养老院,还在番禺南浦岛左岸住家的时候。时当入夏以来,广州有半个多月淫雨连绵。好不容易迎来一个艳阳天,我得把石可兄刻赠的多方鲁砚,印章之类,拿出来打理一番,吹吹风,见见阳光。石可是-位多才多艺的多面手,是这个家,也是那个家,篆刻、制砚也是著名的家字号人物。
他未冠之年,拜在大学者王献唐门下,与孔老夫子第77代孙孔德成(曾任台湾“教育部部长”)同窗,也即他首先是一位学者。我向他给我们新创办的《花城》杂志约稿,他第一篇就是写他老师王献唐,发在《花城》哪一期我已记不准。关于他这位学者,这只要提一下年山东省在青島隆重举行王献唐先生迁葬仪式,多位知名专家、教授公推大师兄石可致词,轮到给老师磕头,80岁的老学者关天相也是对71岁的石可说:“大师兄,还得您先磕!”也就不必多说。
年轻时候,这位精力过盛的学者,兴趣广泛也是一回事,年他受鲁迅提倡版画的影响,投身版画创作也非等闲之辈。解放前的作品,如:《春天的行列》、《较场口五事》、《鲁难未已》、《这是什么世界》等;解放初的作品,如:《春天》、《五分钟》、《千亩棉田》、《晨》等,都是获得好评的作品;《晨》被苏联《十月》画报誉为“早晨的交响乐”,获得国际银奖。人民美术出版社成立出版的第一部个人木刻集,便是石可的《人民的新时代》。
石可赠予作者的孔子像黑陶挂盘
到了“反右”被戴上那顶“帽子”、“文革”差点儿没被“报销”以后,他专挑一些别人未必肯干、也未必干得来的行当默默地干。如年他从木板刻到石版刻,创作了山东曲阜孔庙高2.7米、宽60米的《孔子事迹图》“大理石减底线刻壁画”;这是对孔子诞辰周年在曲阜举行首届孔子文化节及召开国际儒学讨论会的献礼,结果却是如维摩诘的名言:“一默如雷”!被誉为“历史性贡献”,“永垂青史之作”,引起国内外重大反响,日中友好文化交流中心向他颁发了国际金奖。另一项作品曲阜“孔子《论语》碑林”,也获得了国际盛誉。
“文革”大难不死,伤心事,不多言。他先是仆仆风尘跑了山东71个县,发掘制砚石材,默默地为重振鲁砚而不辞辛苦。
今人多知道广东的端砚、安徽的歙砚,其实在唐、宋时代,山东的红丝砚还排在前头。大书画家如唐代的颜真卿、柳公权;宋代的欧阳修、苏轼、米芾;元、明两代的倪瓒、徐渭等,都盛赞鲁砚;特别是红丝砚。
宋人姚令威在《西溪丛话》中说:“(蜀)王建宫词中之‘红砚’即红丝砚,柳公权亦喜用青州红丝砚,江南李氏(指南唐诸帝)犹重之。”又说:“欧阳(修)公《砚谱》以青州红丝石为第一。”
米芾的《砚史》同样称道“红丝石作器甚佳……”
宋人苏易简的《文房四谱》也认为:“天下之砚四十余品,青州红丝石第一,端州柯斧山石第二,歙州龙尾山石第三。”
宋人唐彦猷的《砚录》更是说:“红丝石华缛密致,皆极其妍。既加镌凿,其声清悦。其质之华泽,殊非耳目之所闻见。以墨试之,其异与他石者有三:渍水有液出,手试如膏,一也;常有膏润浮泛,墨色相凝如漆,二也;匣中如雨露,三也。”因而他“自得此石,端、歙诸砚皆置于衍中不更视矣……”
石可也是把山东失去的美再找回来,让鲁砚重振。
他送给我7方红丝石砚。一方实用大砚,有酸枝木砚匣,砚名《云海蒸日》。那是一块较大的自然形红丝石砚,砚下端的金*色纹理似海浪,上端的金*色纹理似云霞,中间偏左有一团圆圆的金*色纹理似一轮喷薄而出的太阳,于是他在左上角篆刻了小篆《云海蒸日》砚名,砚背的《砚铭》刻秦诏版篆书:
“天成奇异,得之青齐,
刀裁云破,霞萦红丝。
癸亥夏日制《云海蒸日》砚,
奉苏晨道兄雅正,东武砚公石可。”
另外6方红丝石砚是“玩砚”,主要不是拿来实用,是拿来观赏把玩的。简而言之:《云水》玩砚,纹理如“*河之水天上来”,砚上端浮雕云朵,刻小篆《云水》砚名,砚背的《砚铭》是大画家李苦禅教授所题:
“惜南阜未见!
癸亥夏制《云水》小砚,
奉苏晨道兄清玩,东武石可。”
“南阜”,指与李苦老和石可的山东诸城同乡、《砚史》一书撰著者清代名家高南阜。李苦老感叹高南阜没见这方小砚,是确信他见了也必把它纳入他的《砚史》。
织锦砚匣无名红丝石玩砚。自然形,砚背的《砚铭》也是秦诏版小篆:
“近朱近墨,不渍不染。
苏晨兄清玩,壬戌石可。”
看来是石可兄有见于世道,示我“近朱”不可“渍”,“近墨”不可“染”。
另一方自然形无名红丝石玩砚,砚石是硬的,可是不露痕迹雕在砚池边的一处设一凹陷,又好像是被石可兄“捏”成的“指印”,砚石就好像又是柔软的了。或许这就是艺术的所在?砚背的《砚铭》也由此而出,仍刻秦诏版篆书:
“柔其外,刚其内,
有友如斯,生无愧。
苏晨兄以为然否?
石可弟问。”
我心里明白,这是在直指我的个性要害,提醒我:“刚其内”还要“柔其外”!
不再一一。不如另说几方他赠我的其他石小玩砚:
民间鞋子形金星石玩砚。金星石产书圣王羲之故乡,故在“鞋头”刻《右*乡石》篆书砚名,鞋堂开为砚池,砚背是大面积“虫蛀”的“破烂”质地,在仅余的中部完整处加刻篆书《砚铭》:
“创满躯,劫余骨;
斯如人,磨不磷。
壬戌夏日,石可。”
这既是石可兄的自况,也有对我的警示,当时我正在所谓“清污”(“清除资产阶级污染”)中受整肃。砚铭后半句出自岳飞《砚铭》的“持坚,守白,不磷,不淄”;磨也磨不烂,染也染不黒。
自然形田横石玩砚。砚石暗*色有黒色细碎纹理,产即墨田横岛前汉“田横五百士”殉身处,故名田橫石。《砚铭》是:
“刚不露骨,
柔足任磨,
公意如何?
壬戌秋日
石可。”
铭文当指“磨不磷”须是“刚不露骨,柔足任磨”。
权(秤砣)形温石玩砚。温石也出产在即墨,深紫色,有青花、胭脂晕、朱线、朱斑、翠斑、豆绿石眼等名目,送我的这一方有8个多层豆绿石眼,篆书《砚铭》刻:
“石名温,形如权,
玩砚弄权,鉴!鉴!鉴!
壬戌,石可。”
秤砣的“权”和权力的“权”被巧用。
他制赠我的玩砚《砚铭》,也有的只是教我在“一滴水”中照见大自然的美,如淄石《老荷》玩砚。淄石产淄川,在北宋神宗赵頊时代淄石砚已经是贡品。明人余怀在《砚林》中说:“宋熙宁中(公元一年)尚淄石,神宗择其尤佳者赐司马温公(司马光)。”《老荷》玩砚石色深灰近黒,温润如婴儿肌肤,自然生成酷似一片老荷叶,新生婴儿肌肤与衰老的荷叶、无生命的石头与有生命的荷叶,能那么有机地共处于一体,赵朴初给这方《老荷》砚题的《砚铭》是:
“天人合应
妙难知
朴初”
另一温石玩砚的砚名则是:
“不方不圆,
因其自然,
骨重神寒。
壬戌秋日
石可。”
石可制砚极重“因其自然”,而在粗和细、主和次、线和体、动和静、方和圆、刚和柔、有法和无法之间,刻意经营。
浮莱山石蚌形《秋水》玩砚。浮莱山石产莒县,理细质润,与墨相亲,发墨有光,色泽或绀青,或褐*,或沉绿,赠我的这一方是沉绿质地、布柑*色环形纹理,青*相间,望去宛如一泓涟漪轻漾的秋水,真是造化之美,让人不可思议!砚背的《砚铭》刻篆书:
“石蚌不言交最久,
地角天涯斯为友!”
当是石可兄也愿意和我“交最久”。
还有一方薛南山石(或是徐公石)自然形玩砚。《临沂县志》载:“薛南山产石,皆天成砚材,若马蹄,若龟壳,四周若竹节状,小者尤佳。”又载:徐公石“其形方圆不等,边生细碎石乳,不假人工,天趣盎然,纯朴雅观。”我这方“若马蹄”形玩砚,《砚铭》是:
“从今若许忘形友,
语纵不通心可通。
壬戌,石可。”
这或许是因为他对我每每心长语重,怕我吃不消?其实对于像石可兄这般“有识、有谅、有多闻”的诤友,我是求之不得任他耳提面命!
也有的《砚铭》只是“纪事式”,如孔老夫子诞生地产的尼山石,他赠我的两方尼山石玩砚,一方的《砚铭》为篆书:“尼山诞圣处,有石入砚林。”一方就是仅在砚头刻篆书《柏寿延年》砚名。
石可兄还相赠5方燕子石玩砚也该一提。燕子石是三叶虫化石,约3万万到5万万年前,三叶虫是地球的霸主。它形如飞燕,俗称燕子石,产泰安大汶口,明、清已有人用来制砚。王渔洋《池北偶谈》、盛二百《淄砚录》都有记载,《西清砚谱》也有收。为了保持化石的原始美态,石可兄所制燕子石砚,砚背保存美丽原状,只在砚的正面加工成砚型,在砚头刻砚名或短句,如篆书“天趣”、“燕来福至,其寿莫纪”之类。
他默默地重振魯砚,又是“一默如雷”。年应邀以手制方魯砚在北京举行“鲁砚展”。不但重振了唐代排第一的山东红丝石砚,还以在新的制砚技术、艺术水平上开发出的多种上剩鲁砚,震惊了赵朴初、刘海粟、启功、李苦禅等一大批京中名家,纷纷题词、题诗、题砚铭,高度盛赞。多位中央首长也到会参观,盛赞有加。“鲁砚展”在日本展出也非常轰动,小小一方鲁砚玩砚,售价万日元(合两万元人民币)。石可撰著《鲁砚》、《鲁砚谱》两书,从材料学、工艺学、艺术学,系统总结了他对鲁砚的开发。
石可书法长篆书秦诏版体,他取弘一法师李叔同名句给我题过一张扇面:
“以冰霜之操自励,则品曰清高;
以穹窿之量容人,则德曰广大;
以切磋之谊取友,则学问曰精;
以慎重之行利生,则道风日远。
乙亥仲秋以诏版体书弘一法师名句,
苏晨道兄法正。”
石不能言最可人
石可字无可,号未了公。他年8月出生,6年7月逝世,享年82岁。生前给我篆刻的一方印侧刻有他的一首词:
“来去太匆忙,六十年来梦一场,细数平生多少事,无限凄惶!
岱峰青未了,斜阳又夕阳,空余十指惭无补,补天有,石敢当!”
心事未了的未了公去世,他的儿女石钟、石芃、石卉(女儿)、石盾4家(都是名家)共同策划、二儿子在青島工作的一级美术师石芃编成、由香港新时代出版社于7年1月出版了《无可印蛻》。石芃从香港生活·读书·新知书店前总编辑、总经理萧滋处打听到我的新址,有附信寄给我一本。从中不难看到,抗日战争年代石可随王献唐在重庆国史馆工作期间,也热衷于篆刻。
一天石可拿他篆刻诸印的印拓或叫印蜕,就教于老师。
王献唐看了说:
“我看你需要先摹汉印。”说着从书架上取出一函十卷《石钟山房印举》,要求石可:“从官印开始,先摹一千方。”
这可难了!四川不产印石!石可只好一方印石篆刻6面,用完磨去再用。当他篆刻到约七百方,带上印拓和部分摹印,再请教老师。
王献唐审视半晌只说:
“我看你还需要好好练练字。”
石可问:
“从什么地方下手?”
王献唐说:
“金文、小篆、汉隶、楷书都要写。”并且从书架上拿出《散氏盘》、《毛公鼎》、《礼器碑》、《段氏说文》给石可。
又一年的春天,石可再拿着自己的印、字向老师请教。
王献唐看后说:
“我看你还得好好念念书。”
石可问:
“念什么书?”
王献唐有点不高兴地说:
“什么书都得念!你念书太少。”还说“在国史馆干上五年还无所成就,那就是个杀材(猪)。”
石可在国史馆已经干了3年,生怕也成了“杀材”,更加一切兢兢业业……
这是说石可之与篆刻,也是资历既老、根柢也深的一位篆刻家。我见《无可印蛻》中收有很多方石可为中共领导人、共和国领导人、著名文学艺术家、多位大学者篆刻的名章、藏书印、闲文印,可想他生前并不喜欢把他也是一位篆刻高手示于人。
我见《无可印蜕》也收有石可兄给我篆刻的印章。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两方闲文印:一方是《野芳发而幽香》,橢圆形朱文闲文印。印石是大塊巴林鸡血石,我国第一位国家命名的寿山石雕刻工艺美术大师郭功森兄雕了一只肥肥的螭虎印钮;他在尽可能不损印石。印文出自年4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我的散文集《野芳集》,大诗人臧克家老人对该书的评论文章题目是《野芳发而幽香》,边款刻前面提过的那一首“岱峰青未了”词。
另一方是正方形《常砺不钝》白文闲文印。那是年初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我的散文集《常砺集》,百岁大画家朱屺瞻老人设计封面、题书名,石可兄以该书我的自序题目《常砺不钝》治印供装饰封底;印端的猫钮也是郭功森兄手段,他们三位都是在我身处困境中扶我一把。
石可兄还给我篆刻过两方巴林鸡血石《苏晨》名章,不多说。且说有一次他在一封信里给我附寄来《贵在主贱》、《自以为非》、《拙藏斋》、《心存史镜》4枚印拓。我从印拓边的铅笔标注和来信所述得知,《贵在主贱》是著名艺术家韩美林求他给篆刻的;名声成就如日中天的多面手艺术家韩美林,却要在这时候以“贵在主贱”刻石明志,高人也!《自以为非》是国务院副总理谷牧求他给篆刻的;这位在我国经济工作中有重要贡献的中央领导同志到老不忘谨记“自以为非”,亦高人也。《拙藏斋》是原国家建设委员会主任宋养初求他给篆刻的,为此两相结下知心之交。这段轶事很够味道,我想多说几句:
“文革”进行到“批林(彪)批孔(孔老夫子)”阶段,一批原来身居要职被打倒的所谓“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在没完没了的残酷批斗中饱受精神折磨和皮肉之苦,没死暂被撂在一旁“靠边站”。宋养初来到青岛,谪居隐遁却“死不悔改”,依然以诗、书、画、印之类自娱。当时石可也在青岛,有-天他和王绍洛结伴去看望宋养初,交谈甚欢。
石可赠予作者的燕子石孔夫子像摆件
宋养初忽而对石可说:
“老石,在你心情好些的时候,能不能给我刻两方印章?我自己有石头,最好是刻一方名章,一方闲章。”
石可说:
“没问题,有正经活干,我的心情就好。”并问,“闲章刻什么印文?”
宋养初客气地说:
“悉听尊便。”
石可心想,宋养初必是胸有成竹,坚持:
“还是按你的意思刻好。”
宋养初便说:
“那就不客气了。你看闲章刻《拙藏斋》如何?”
又唠扯了一阵子,告别。在回家的路上,石可摸着衣袋里那两方名贵印石暗自思量:“藏拙”,这是通常的用法;宋养初干吗要刻“拙藏”?可是这一颠倒,那意思可就大不相同了!
回到家里坐定,一时思绪绵绵,想到自己多年坎坷,险些灭顶,还不是因为面对极左一套统治下的*治风云,“敏于思,拙于藏”?进而推想……石可即刻奏刀,出印。在《拙藏斋》印侧刻下的边款是:
“‘拙藏’,非‘藏拙’也。’
‘无拙可藏,何藏之有?’
‘非不能也,实不为也。’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曰:‘贤。’”
改天他把刻好的印章送给宋养初,问道:
“你这张考卷,不知我答的对不对?”
宋养初读罢边款,兴奋地说:
“老石,你算是猜透了我的心思!”
如此看来谁说“石不能言”?“石不能言最可人”!刻在小石头一则的边款,把两位铮铮老汉的满腔幽怀,那么深沉地抒发了出来!
又一次相聚,宋养初濡笔写下4个字:“善不为斋”,再请石可为之治印,并作边款。
石可为《善不为斋》印刻的边款是:
“某嫁女,诫曰:
‘善不为,为善招嫉。’
女曰:
‘不为善,为恶?’
某曰:
‘善且不可为,况恶乎?’
然否?”
石可的边款改编自《淮南子》,寓意深沉。所以宋养初读罢边款,又是不禁大呼:
“然也!然也!高山流水,得一知音足矣……”
“善不为”在正常情况下有发牢骚嫌疑。但是在“文革”那种环境下,也不失为一种幽默。看来又是一方小石头,引起了两颗真诚忠于祖国、人民和社会主义事业的拳拳之心,再一次轰然共鸣。
石可赠予作者的燕子石文镇
石可寄给我的另一枚《心存史镜》印拓,那是他的自用印,印文的寓意不言自明。
他也常把篆刻用于治砚。篆刻砚铭且不说,有的砚造型本身就是一编“断简”,一块“碑穿”。他也用于刻磁,如他给我刻过一个挂碟,就是刻的一方《积微以著》(《管子》句)大印的印迹:黑碟红印,题款银色,相映成辉。女儿小虹酷爱,我就转送给了她。
田横岛上创新砚
后一个梦境,是石可在田横岛上创制海泥澄泥砚,邀我去参观。
其实我从来没去过田横岛,也从来没见过制澄泥砚,只是他有写信拉我去田横岛看他创制海泥澄泥砚,我有过心动。他创制成功后,有托一位女画家带给我一品。那位女画家又说她家里装修,一时没有时间拿给我,结果放在那儿不见了,我能说什么?
这一梦倒是可证,根本没实践过的事儿,一样儿能入梦,而且梦中还可以似真有其事,始知这种情况,还真的不是说谎。
我只是在30岁生日,妻子吕子玲送过我一个紫檀砚匣清代“檀香紫”双葫芦澄泥砚,正面墨池是一个大葫芦的形象,砚首是葫芦枝叶和一个小葫芦。砚背是借砚形而浮雕的一幅双葫芦文人画。这小砚很美,我入住养老院也带了来,它跟着我也有60年了!
再就是我从有关的书上略知道一些澄泥砚浮浅知识,如它盛于唐、宋,清代雕刻最佳,可也没免了它没落,衰微,一说断产。
也许是因为生产过程太也复杂,如取河泥淘洗,澄结,就要一两年时间。“出泥后,令其干,入*丹团和搜如面,作二模如造茶者,以物击之,令其坚。以竹刀刻作砚之状,大小随意。微荫干,然后以利刃刻削如法,曝过,间孔垛于地,后以稻糠并*牛粪搅之,而烧一伏时,然后再用黑蜡、米醋相煎之,如此反复……”不抄下去,难怪端砚、歙砚等石砚生产发展,运输渐方便,一时淘汰了澄泥砚!
只因有这么一个梦境,且略记几笔。
(.9.14重作于南海金沙洲泰成逸园养老院。.5.20有修改。)
主编:小艾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