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和朋友们去静园草坪睡觉,我们在“冲出云围的月亮”的照耀下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月光抹去了我细微的记忆,以至于在那个场合下我只能想起自己如何考上北大的庸俗故事。这个故事庸俗到让朋友们对我失去信心,每次转轮轮到我的时候,他们都要声音颤抖地制止我:“你不要讲了,下一个”,并爆发出一阵爆笑。一个庸俗的故事竟然可以为那么多人供给那么长久的快乐,我很感动且很满意,即使我除了这个故事之外一无所有。从此我安心地以一个没有故事的人自居。
这是一件荒诞的事情,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在这里写“言己”,而你在看她写的“言己”。这种情况的发生大致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我们两人都是疯子;第二种是,我的生活里好歹还有一些值得被讲述的东西。个人来讲,我比较喜欢第一种可能,但是第二种可能的可操作性还是略胜一筹,并且,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喜爱“疯子”这个说法。
不过,我挺喜欢别人用“疯子“或者类似的词语来夸奖我。这个夸奖不仅在无形中肯定了两个人的关系之亲密,还在有形中对一个人生命的骄傲放纵做了一番精准的概括。在某些时刻,你的兴致和精神都被顶得很高,所有的希望和悲哀像涨潮一样从你身边不可遏制地升起来,你抬头能望见天穹,这天穹在平日里被雾霾或是云汽遮盖。这就是你接近一个疯子的时刻,这样的时刻仿佛一滴浓缩的爱情,或者别的随便什么比喻。我和我们的大帐篷一起在北大的各个角落寻找的,就是这样的时刻。
帐篷是我和”中文排球乐队“的朋友们合伙、合法拥有的,但是我们对它的使用并不见得完全合乎道理。我们在五四的二号排球女场上搭起帐篷又围着防潮垫跳舞,也许比那段时间正在五四出没的“变态”看起来还要不正常。我们在新太阳学生中心门口打排球,打完排球就钻到旁边的帐篷里睡觉,早上四点起来把帐篷搬到学生会办公室门口继续睡,直到早起前来排队领剧星决赛票的人在绝望中看到我们起床,又看到我们拿走位置最好的票。
我们在人文学苑的背阴处坐下,四面都是很高很迷人的墙,像是从古典文献里长出来一样。深夜巡逻的保安没有看到我们的帐篷,于是他笑着让我们吃完东西就回去,更深的夜里下起的暴雨也没有看见我们的帐篷,但是它让我们没有睡完觉就凄惨地走上了归家路。
同样凄惨的归家也发生在某个夏夜的北大北门,我们在清华的某条小河边竭力想要进入梦乡,却遭到了来自蚊子的负隅顽抗,最后它们成功将我们赶出了凌晨三点的清华,展示了理工科蚊子坚韧不拔的高贵素养。
当我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带着骄傲的口吻,虽然很多个无所作为的夜晚并不能支撑起人的骄傲。我的骄傲大概源于年轻,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年轻着,而每一种方式都足够支撑起人的骄傲——
中国古代文学史讨论班上坐我对面的男孩,在郑玄注的《鹿鸣》旁边用蓝色签字笔做着大大的批注:“郑玄疯了!”;我的室友在深夜谈论延毕,说起在大学的第五年我们一起出去租房子,你养我、我养你,我们都有宠物;陈保亚老师在语言学概论的课上一字一顿地讲“全世界的鸡都没有方言差别”,而下面的我们仔细思考着语言学的原理,竟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多美……
诸如此类的骄傲有千百种。千百种的骄傲总是和气流一起涌来,猝不及防地袭击我,它们代替了音乐和舞蹈,为我创造出一场仿佛没有出口的盛会。
但我对它的相信程度也仅限于“仿佛”。一件很小的事情就可以打破这种仿佛——比如中关村的银色。中关村的东西都是银色的,天桥是银色的,大楼是银色的,路面是银色的,所以每一个地理上的片段截出来都一模一样——而能“骄傲”的根本自信,是自信“与众不同”。
所以我总是找不到路。
找不到路时我总在想:被关在那一扇扇玻璃落地窗里面对着电脑打字的人是否也找不到路?骑着*色摩托车永不停歇地送外卖的小哥是否也找不到路?佝偻着背拖着垃圾车缓慢走着的老人是否也找不到路?他们每天从家里出来都前往同一个地方以及待在同一个地方,大概不会找不到路了吧……银色是最脆弱的颜色,它的闪耀让人几乎能够预见它即将拥有的划痕。
对未来的预见立足于一种必然,我们必然会成为一个更老的人,必然会在某个我们闭着眼睛也能找到路的地方度过余生,必然要学会接受繁华之后的落寞,并接受落寞的必然。这是一个无解的谜题,我曾经想要思考许多人的生命,最后却发现我连个体的运转都无法把握。
但我还是在中关村出没,并且每次出南门的时候都感受到天地的广阔。
如果让我回到那个静园的夜晚,我依然没有什么深刻的故事可以讲,但我的浅薄收割下来倒是有一堆。
定义一个人的,除了可能并不存在的深刻,大部分时候就是类似的浅薄。珊瑚虫在生长过程中吸收海洋物质分泌出石灰石,这些石灰石构成珊瑚,而珊瑚又庇护和抚育新一代的珊瑚虫。这个物种生存与延续的方式,就像一场浩大的行为艺术。每个人的生活都同样艺术也同样浩大,一件件浅薄的小事堆积起我们的躯体,而在躯体之上我们滋养着未来的浅薄。我们不断死去又不断重生,不断安定又不断危机四伏。
只有我们搭建起来的珊瑚可以证明我们曾经活过,曾经在每个时间段都活得仪态万方。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就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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