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期
蒲城白城京城(节选)
文：周宝琴
三
大年初一赶早，表哥不拿东西空人来给父母磕头，他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先给他们叫着磕三个头，然后三舅三妗子再给他俩磕头。
母亲赶紧说：“起来吧景福！年过的好！”
景福表哥站起来，母亲递给他一小碗甑糕：“快趁热尝尝！”
景福表哥只比父亲小两岁，年年初一都来拜年。
景福表哥不是姑姑的亲儿子。
姑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子娥娥，嫁给同村的邓天奎，不久就病死了，没有留下一男半女。表姐夫后来又娶了一房女人，夫妻俩继续跟姑姑来往着，叫她妈妈，他后娶的女人名字也叫娥娥。静园不知道她原先就叫娥娥还是后来特意改的，也许是后来改的，姑且安慰一下失去亲女的姑姑。
静园有时候觉得姑姑真可怜，没有自己亲生的娃，不知道这个表姐叫她妈妈的时候她会不会想起自己死了的亲女，会不会难过。
大年初二，栓娃来给老舅老妗子拜年，母亲留下一包水晶饼或天鹅蛋，两个油包子馍，把剩下的馍回回去，再给栓娃包包里装几个自家蒸的豆包。
静园看见哥哥骑着自行车从孙镇回来，上去解下车头上装点心的布包：“我和你一块去吧哥哥！”
“你不到学校去吗？”
“看了姑姑再去。”
静园跟着哥哥来看姑姑。
她吃惊不已，前一段还看见姑姑能走路，在她房房西边栓羊的粪堆上尿尿，怎么今天就成这样了！
姑姑靠在被子上，眼睛不睁，脸虚涨，表嫂坐在她旁边给她揉心口，看见哥哥和静园进来，表嫂眼圈红了，摇摇头。
哥哥把点心包掏出来放在柜盖上，打开，捏了一点点心酥皮，喂进姑姑嘴里：“姑尝尝，吃一口！”
看不见姑姑咀嚼。
姑姑没有反应。
表哥进来，陪着坐了一会，大家都不说话。
静园和哥哥告辞出来，走到大门外，表哥从后边赶上了来，叫住哥哥：“忠信！等等！”
表哥手里拿着三个天鹅蛋：“你姑吃不了多少，拿几个回去吃吧！”
哥哥不要：“让栓娃灯花吃嘛！”
“家里有！这几天看你姑的人拿的有。”
哥哥只好接过来，给了静园一个：“吃吧二虎，吃了上学去！”
“哥哥你也吃一个！”
“哥不吃，这两个给妈妈拿回去！哥不爱吃甜的。”
四
第二一大早，帮忙的宝成来报丧，姑姑昨天夜里不在了。
父亲没有哭，脸色阴沉，快步走在最前边往姑姑家赶。可是他心急走不快，他的腿前几年有了毛病，走路一颠一颠的。
那年哥哥订婚之后，女方家要三百元彩礼钱。父亲和金凤姐姐她大进才一块去华阴渭河滩拉苇子卖给纸厂，拉了一春天，挣了三百多块钱，他俩一车拉一千斤，沙滩地不好走，扭了腿，他嫌花钱不看医生，回来那条右腿就落下毛病了，再也不会弯曲，只能直着走。左脚只好一颠一颠的，配合右腿。
母亲出了大门就放声大哭，一路哭着来到姑姑家：“姐姐呀我可怜的姐姐呀，这下丢下你兄弟一家走了……”
静园跟着母亲，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她不是为姑姑流眼泪，是为母亲流的眼泪。她跟姑姑没有那么深的感情，但是母亲一哭她受不了。
姐姐哥哥都跟在母亲后面，来到表哥家，哭着给停在干草铺的灵床上的姑姑磕头。
哥哥二十四岁了，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身材端正面容俊秀，这几年一直在铜川干临时工。姑姑情况不好，姐姐写信告诉哥哥，他回来休假。
姐姐大虎二十一岁了，脸色白里透红，像母亲，细高个，像父亲，温柔敦厚脾气好也像父亲。姐姐已经订婚了。姐姐的未婚夫是空*飞行员。姐姐没有骄傲过一次，倒是母亲经常憧憬：“以后，妈跟我大虎坐飞机逛世事去……”
姐姐的泪水如同不断线的珍珠，滚落在胸前，打湿了她的粉红色夹袄。姐姐啊你怎么这么伤心！
静园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她不知梦见还是看见的一件稀罕事。，她没有告诉母亲，也没有告诉姐姐。
前天晚上，静园睡醒一觉，睁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了。月光照进来，照在窗下睡着的姐姐被子上，照在母亲和自己盖的被子上。月色莹白如水。静园睡在母亲和姐姐中间，她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她们俩都在沉睡中。静园睡不着了，只好看月色，看对面墙上的年画。忽然，就在年画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怀抱孩子的女神！月色下的女神柔美动人，整个色彩是灰白的，她的头巾呈暗灰色，脸庞银白色，怀里的孩子和裙子笼罩在窗外的月色里，一团白色的光晕出现在她后面的墙上……
静园从来没有见过人间有这么美丽的女人，刚看到女神倒是没有害怕，只是有点奇怪，以为自己在做梦，她转向母亲，母亲没有醒，睡得正香，她转向姐姐，姐姐也没有醒，也睡得正香。静园这才开始害怕，不敢再看怀抱孩子的女神，把头转向母亲这边，伸手摸着母亲的乳房，搂住她，闭上眼睛……
天亮以后，静园醒来，女神不见了。
母亲说过，十二岁以下的孩子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世界。那么，静园问自己，我看见的女神是谁？是母亲敬的送子娘娘吗？还是姑姑抱着她女儿来跟自己告别？也不对！姑姑的女儿死的时候已经结婚了，不是小孩子呀。再说，女神也不是姑姑的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看见的到底是谁，只是心里觉得那就是送子娘娘。
静园这年十一岁了。
姑姑的葬礼她印象不深，只记得姐姐比自己哭的厉害，母亲劝诫姐姐不要哭，还记得一件事，埋姑姑那天早上，表哥家一位不知道哪里来的亲戚，一个大妈，顺手抽走了静园手里缠着白纸的柳棍，她没有了，看见灯花有，静园觉得自己应该有，不好意思问那个大妈要，忽然看见哥哥手里拿着三四根，就过去问哥哥：“给我一根吧，我没有。”
哥哥以为她小孩子可有可无，不给她：“你不用拿，跟着妈不要乱跑。”
静园很失落。
姑姑再也看不见了，她变成表哥门前那块地南头一座新坟。
姑姑不在了，静园开始思考什么是死亡。她有时候半夜醒来会想这个事，想象自己有一天死了的样子，埋在土里，永远不见天日，很可怕。她把自己的疑问告诉母亲。
母亲说：“老人，生病的人才会死，娃娃家正活人，不想这些事噢。”
母亲说完这话，自己陷入憧憬中：“……将来，给妈修一座砖箍的小窑，安两扇门，跟你伯住隔壁，我俩一人一个窑，两个窑中间安上玻璃窗……”
静园听母亲自言自语，忽然问道：“妈妈，我能不能来看你！”
母亲回过神：“那不能来！”
静园顿时无限惆怅。
待续
作者介绍
作者简介：周宝琴，退休教师，蒲城人，热爱生活，喜欢写作、唱戏、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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