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篇里,我们该聊一聊内蒙古西部方言里的形容词了,其实也包括寓意丰富的介词、副词等,我小的时候听着这些具有方言特色的前置或形容词汇,觉得遥山远水皆有情,春花秋月都如画,内蒙古西部方言里这些副词介词或形容词,所拿捏的范围、程度与时间等是那么可丁可卯,入情入理。
先说说介词吧,我们小时候问候和回答时经常用到。比如“你赶紧叫他来哇”,这“叫”是“让”的意思。“他叫几个灰人打了一顿”,这“叫”是“被”的意思;再比如“驾南来了一群鹅,扑通扑通跳下河”,这“驾”是从的意思。有时也可以说“迎”,“唉,你这是迎哪儿来的”,这“迎”也是从的意思;“你捋(lǚ)着大路走”,“捋”就沿着的意思。在内蒙古西部方言土语里,“趁”叫“接”,“趁热吃”叫“接热吃”。“向”可以是“朝”,也可以是“照”,“向哪里走”叫“朝哪里走”,“向他学习”叫“照他学习”。
在方言土语里副词是非常丰富的,活色生香的副词用来修饰动词或形容词,表示范围、语气、时间、频率、程度、情态等。表示程度的副词是一个大类,我们先说说程度副词。“这个娃娃绝厉不听话了”,“绝厉”是更加的意思,也叫“绝发”或“绝发厉”,大人骂孩子捣蛋得没样子会说:“这个娃娃圪谄得绝发厉没样了”;“我惬(qiè)惬打了他一顿”,“惬惬”是狠狠的意思。“你欢欢儿和我走吧”,“欢欢儿”,就是快快的意思。这类词汇还有“慢慢儿”“悄悄儿”“款款儿”等;非常叫“海共”,还可以叫“海力”,“这个家伙海共厉害了。”“海共”也有总共的意思,“快吃了这几个饺子哇,海共也剩下不多了。”“海共”的同义词还有“一自门儿”,是总共的意思,“一自门儿都给你哇”。“一自门儿”还有从一开始的意思。在强调程度或范围的副词里,仅仅叫做“产止”,“产止这么点,还用和你说了”;另外是“产另”“这是产另给你买的”,有单独、专门的意思;不止叫“不产”,“不产这么点哇”;勉强叫“护能”,“这回考试护能及格了”;“可可”是正好、刚刚好,所以也叫“可好好”,“他这一刀下去可可是一斤豆腐”。“手搧”,是指能够下的了手,而且下手动作快。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些婶婶大娘到我们家和母亲聊天时,一些表示时间的副词用得太流利了。“啊哟,这一向子(这阵子)我待里没出门”,“待里”也叫“待海里”,就是一直或经常的意思;“唉,我一赶到了车站,已经误车了”,“一赶”就是等到的意思;“我将将才把这点营生做完”,“将将”也叫“将将儿”,是刚刚的意思。有一种带“且”的副词经常用到,“我正且走呀,结果来了个戚人(亲戚)”,“正且”是正准备的意思。“正且”的同义词是“且(音qiè)待”,“且待”除了有正准备的意思,还有索性的意思,“等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来,且待我就走了”;“且说且你倒来了”,“且说且”是正当说话之际。“没且我去了,他们已经做完了”,“没且”是没等到的意思。“没且甚你倒很快”,这个“没且甚”指很短的时间。在方言里即将或马上叫做“紧达”,“赶紧走,尿憋得紧达不行了。”刚刚开始将持续下去叫“产才”,“我产才和你没完”;“经古”,长时间或一直的意思,“话不用经古叼拉了,我知道咋做了。”
后来我细细品味琢磨,这些时间副词有着眼于时间长短和早晚的,也有着眼事情缓急或重复延续,还有的着眼在事情的次序或是否罕见。比如着眼于时间快慢的,“当下就没油了”,“当下”就是马上的意思,也叫“欻(chuā)马”,也有很快的意思,“再圪支(方言:坚持)一阵儿,欻马就进城了”。还有形容很快的词叫“一气”,也叫“一掇气”,“快点,这么点营生了,一掇气就做完了”,“一掇气”的近义词是“一炮”,但“一炮”也用作量词,“喝了一炮烧酒”。形容快还有一个副词叫“齐流下水”,“这么点作业齐流下水倒做完了哇”;还有着眼于时段的副词,“那向子”那一段时间,“这向子”是这一段时间,“这向子你跑了哪了?”。形容一直以来叫“一自眼儿”,“一自眼儿这个娃娃学习就不赖”;再比如着眼于时间早晚缓急,“他把我拧(方言:催)得搓丝儿不转”,“搓丝儿不转”是非常紧迫。“营生得捋席根儿做了哇,哪能一下做完了”,“捋席根儿”就是渐渐的意思。
不少语气和情态的副词也是很有意思的。“不当话话,你这是从哪里来的”,“不当话话”有意想不到的意思,近似于“不得了”;“没敢定”是也许的意思,“我没敢定这两天去一趟城里”;“测至到背儿”是最终的意思,“测至到背儿,他也没挛成(做成)”。和“到究”意思相近,不过“到究”还有究竟的意思,“这到究是咋回事呀?”;“果不其然他没有来开会”,“果不其然”是果然的意思;无论如何是“甚不甚”,“甚不甚给我留上二斤豆腐”,无论如何还有一个词是“反正”;一定叫“长圆”,“娃娃事宴上你长圆来”;或者叫“或居”,“或居咋样你也得去”,就是不管咋样;超不出某种范围叫“不外乎”,差不多叫“不离乎”“不大离乎”,也叫“不差甚”;“闯或间”是或许的意思,“进城闯或间碰见我们小子你捎句话”;“无来”是无比的意思,“头发长得无来长”;“王迷唐坊”作为语气助词有谢天谢地的意思,“王迷唐方,总算把你盼来了”;忽然、猛然叫“定猛”,“希罕的,你咋定猛来了”,“定猛”也可以叫“冷猛共”,“冷猛共跑出一条狗,吓死人了”。如果是这样叫“量之”,仅仅如此叫“产之”,未必如此叫“未之量”。形容微不足道叫“些来小”,形容小叫“猴”,“这个猴人人亲的”。徒劳叫“枉徒然”;打招呼的语气词或拟声词也很有趣,比如“欻(chuā)啦一声,打了一摞碗”,欻拉就是拟声词。问候时说“咋地个?”,是“咋样”的意思。“咋来来”是怎么了?“咋也能了哇”是推测的语气。
有一些独特的副词形容出了行为或状态的独特特征,有点既像形容词又像副词。比如有一种苦叫“顶嗓子苦”,“这药好难吃,顶嗓子苦”;有一种软叫稀流软,“这糕炸得稀流软”;有一种烂叫稀巴烂,“碗掉在地下打成个稀巴烂”;有一种不软和叫“挺巴老硬”,“这肉冻得挺巴老硬了”;有一种凉叫“冰巴凉”,“这水冰巴凉不能喝”;有一种差叫“吸板灰”,成绩或收成特别差叫“吸板灰”,“这次期中考了个吸板灰”,“今年地里的收成吸板灰”;有一黑叫“黢(qū)死黑”,“街上路灯坏了,黢死黑”。有一种少或不多叫“寡”,“寡”解释为寡少,也有无聊的意思,挺寡叫“寡溜溜”,特别寡叫“吸寡”,冷淡是“寡彻彻”,“寡菜菜”是很冷淡;有一种守本分叫“依了绷灯”,“依了绷灯过日子,咱们错不了。”;有一种受不了叫“呛不住”,或者说“呛架不住”,“这几天苦太重了,实在呛架不住了”。实在忍不住受不了认输了叫“草鸡了”。在此地话里苗条叫“秀柳”,明亮叫“明和”。“饭被吃了个罄净”,“罄净”就是干干净净的意思。“酒要逍匀肉要烂”,“逍匀”是慢慢品味的意思。
现在,该说说有趣的形容词了。在土默川农村里,有一些形容词用得恰如其分,其间的妙处真是不好解说。比如说“这个家伙神的”,“神的”是神气看不起人的意思;“这个人宽的”,“宽的”是得意忘形,有点放不下的意思;“嬲的”是美的,一般指穿着,“穿上新衣服这个娃娃嬲的不能了”;“跳的”是轻浮的意思,也指小孩子淘气,“这个娃娃跳的不行了”。有一种讨人嫌叫“赤忽念念”,“这个家伙赤忽念念的,看见他可不进眼了”。“不进眼”是惹人讨厌的意思,但有时不进眼其实是看上了眼,“这个娃娃不进眼的”,其实是表示亲昵之词;有一种精明能干是“精巴”,“这个媳妇儿可精巴了”;有一种拖沓叫“咬难”;有一种坚固叫“牢靠”,也叫“固实”;有一种整齐叫“齐楚”,“你看人家的队伍,真齐楚了”。有些字组成词时,以这个字的意思为主,比如“急”字,“急溜”形容身手敏捷,也指精干灵活。“急活”形容精明能干。“急灵”是形容人有精神,也形容人为占便宜善于钻营;再比如“套”字,有一种灵活叫“活套”,“这个人挺活套的”,这就肯定不是死搬硬套。“这俩人干活能踏套在一打(一起)了”,“踏套”形容配合默契,能套在一起肯定配合得好;再比如特别多叫“涌广”,“他的钱挺涌广”。飞鸟成片而来叫“涌涌不退”,这个“涌”字太形象了。再比“奓(zhà)”字是打开或张开的意思,形容打扮得过度或穿得太过鲜艳叫“艳奓”,形容头发或东西凌乱叫“奓沙舞掖”。
有时一种意思可以用多种方言来表达。比如人长得漂亮叫“袭人”,也叫“克稀”,还叫“酸整”。形容一个人的样子如果是“汤水”就含有贬义,和“净气”或“架套”是同义词,“看你那个汤水,能不这个事办成?”;干活办事能力强叫“扛硬(音nìng)”,也可以叫“硬戳”或“硬枪”。如果再泼辣麻利一些叫“泼糙”,“泼糙”也有经得住折磨的意思。“这件衣裳挺泼糙的,咋也穿不烂”;偏僻或僻净叫“背净”,“把东西放在一个背净圪牢”。“背净”也叫“利净”;再比如严实叫“严嵌(qiàn)”,也叫“安嵌”;“砍快”是形容一个人性格爽快或痛快,“这个人说话办事挺砍快的”。也可以叫“展趟”,“展趟”本来是形容地方宽敞的,借用来形容人心胸宽广办事痛快。再比如形容一个人吝啬叫“求毛”,也叫“小气”,还可以叫“圪出”,还能叫“不出血”。形容人的性格有好多形容词,人挺“善静”的,是指善良温和。人挺“软作”,就是软弱。人挺“没调”,是指没有成数。人格很差叫“操次”,人挺鲁莽叫“夹脑疯”,人挺凶狠叫“生色白棒”;爱挑剔的人叫太“扎牙”,也叫“呥牙”。两个人关系非常融洽叫“吸惬”。一个地方人情不厚道叫“消(xiāo)薄”,普通话里叫“浇(jiāo)薄”。
有些形容语或副词可以用反切法找出原字可以解释,即前一字的声母和后一字的韵母组合拼音。讲起话来“一特落一特落”的就是一套一套的,“特落(tèlào)”就是“套(tào)”;讲起话来“一出链一出链”的就是一串一串的,“出链(chūliàn)”就是“串(chuàn)”;比如“你咋走路忒烂忒烂的”,“忒烂(tèlàn)”是无精打采有气无力的样子,反切为“瘫(念tǎn)”是非常形象的;再如“家里明光炽烂的”,“炽烂(chìlàn)”可以反切出“灿(càn)”字了,灿烂的解释是非常贴切的;“忽录”反切为“惑”,形容人反应迟钝或比较笨;再如“急灵”反切为“精”,这就很好理解它的意思了,就是“古精”的意思,老为自己的利益考虑。
在内蒙古西部农村里,有一些形容和修饰的词汇用得恰如其分,其间的妙处真是不好解说。比如“这个人走了一个一刮高”,“一刮高”是像刮过风一样无影无踪了。我读《红楼梦》第一一九回时,刘姥姥说“这有什么难的呢?一个人也不叫他们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扔崩”是一个副词,也是干脆或快的意思,在土默川方言里也这样说。记得二十六年前我去五原县采访,有一个爱说串话的农民叫王三儿,他形容形容当时天气预报不准时说“说晴不晴,说阴不阴,下不下雨不敢定,实在下下我们也没责任”,“不敢定”可不能从字面上理解其意思,而是“不一定”的意思,有的地方也说“没敢定”。
小的时候,母亲用此地话给我励志,那些话语至今记忆犹新。“称心,我和你大在地里熬死欠活受苦,就为你能念成书了。你不蒸(争)馒头气也蒸(争)个糠窝窝气,你念成书,我们趴死挣命也值喽!”为了不让母亲失望,我真的很用功读书,用勤奋来弥补天分的不足,说这话我可没胡柳(难为情)。(完)
殷耀国学苹苑